人非生而知之者,岂能无师?圣人无常师,燕山非圣人,老师却有几位。聊借漫天雪论坛教师节征文之良机,搜罗那遥远的回忆,钩沉描绘几个小学启蒙老师,一则表达一下学生的思念之情,二则使吾师为师之道不被淹没,发扬光大于教育事业。燕山笔拙言纳,没有太史公之春秋笔法,难以使老师名垂千古,但尽学生之笔力,述往事,思来者,使吾师在世者有所耳闻,没世者地下有知,燕山不可推脱也。
我的小学老师要从裴宗儒说起,是他教我一年级语文。在一个狭窄的教室里,两排桌椅,一个黑板,便是我们的课堂。他高高的个子,蓬松的头发,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那时我才五岁,个子小,在同班同学眼里,我只能算是幼稚园。所以,裴老师就把我安排在第一张桌子上,离老师和讲台最近。冬天来了,零下十几度,罗校长就让生起了火炉。有了火炉,我却够不着,其他同学人高马大,都围着火炉烤火取暖,我被冻得手脚发抖。课间操时裴老师就把我抱起来烤火取暖。其他同学就羡慕得了不得,当然也有同学带着嘲笑的口吻说我娇气。我对这些置之不理,你们想让裴老师抱,裴老师还不抱呢!我在家是长子长孙,从小被奶奶娇惯了,所以,认为我比别人多享有特权,是理所当然的事。裴老师是民办教师,家里还种着二亩地,不教课时,就去摆弄那些庄稼。他家世传儒生,文言基础又很好,时不时的就露出“之乎者也”的语句。但在小学中,文言文是没有开设的,六十年代的课本都是白话文。我记得第一篇语文就是五星红旗,字词下面带拼音的。其它的如“小猫钓鱼”“南飞的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等。人生识字,我是从“祖国、五星红旗、长江、黄河、上下左右”这些词汇开始的。汉语拼音是另一个女老师教的。裴老师教完我们,他家里困难,老婆又有病,没人替他种地和干家务,就辞职回家了。等我考上大学,他去我家看我,还摆出一份老私孰先生的身份,说我那时如何如何调皮,穷乡僻壤的,没承想当时教的学生中,最小最弱的反而考上了大学,那些学习很棒的却都回乡种地。他那一番感慨,不能不让我感动。
教我汉语拼音的女老师叫阮德兰,是本村的乡亲。论辈数,我要叫她姑姑。阮老师那时也就是二十岁左右,齐耳的短发,大而有神的眼睛,鸭蛋脸,一米六五左右的苗条身材。典型的美女。她是我们村自己培养的民办教师。学校里有位罗校长,是从县上派来的公办教师。罗校长除了管理行政,也带四年级的课。他夫人在原籍,罗校长一人在村里教书,生活上没人照顾,自然是自己打理。一年两年还可应付,时间一长生活就很寂寞。裴老师是个不大管闲事的人,下了课就回家。剩下阮老师与罗校长,经常在一起切磋教学工作,日久生情,也是难免的事。记得我在三四年级时,风闻阮老师与罗校长相好。有好事者经常去打探,有时我们放学了,还有人探头探脑从学校大门往里瞧。谁会想到这件事弄假成真,阮老师怀孕了。她的父母找到罗老师,大吵大闹了一番。乡亲们都劝说老两口,“家丑不可外扬,赶快嫁出去不就得了!”事隔不久,阮老师就嫁人了,是县上邮电局的正式职工,吃工资的。后来生了一个男孩,都说长得一点不像她丈夫,倒是很像罗校长的。也是小平头,大白四方脸,脸上有些许雀斑。再后来,我到南蒲芦村读完小去了,那个在我村小学多年的罗校长,也调走了。那时候的社会舆论环境不象现在这么宽松,男女私情一旦爆光,就无法再干下去,不是辞职,就得调走。
阮老师教汉语拼音是最棒的,她的声音带有女老师特有的磁性,很是好听,普通话说得又比较准确。她教的几届学生,汉语拼音基本功都是最好的。我回想起刚入校时,她教我们念“bpmfjqxn”时,一般是要念好多遍,直到同学们都学会为止。汉语拼音的声母,是最难辨别的。因为鲁南地方方言有些字念不准,比如“水”,学生老是念成“飞”,错就错在声母上,一个是“sh”,一个是“f”。我出来混了多年,方言基本上不说了,但在声调方面,有时候还是搞不准确,这就影响了写诗填词。所以,语言这玩意,不是北京人,很难念得准,主要是受地方方言的影响。阮老师在我们村一直教了三十多年,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她是资格最老的小学老师。有一年我回家,她也去看我,向我诉说小学民办教师的苦处,我是比较理解的。一个月十几块钱,还要种地,有时顾了教学就荒了地。她问我能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我说:“可以吧!”省里有文件,所有民办老师要逐步转为公办老师。又过了几年,我听说阮老师转为公办了,还补发了许多工资,她高兴得不得了,一再捎信让我放心。去年我回家,又见到阮老师,她已经办了退休,每月工资不少,儿子也参加工作了,在县邮电局当副局长,家里富起来了。但阮老师却明显老了,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皱纹也多起来。岁月是这么无情,一个当年的美人,变成了一个步履维艰的老太婆。现在如果议论阮老师当年那点所谓的风流韵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人在年轻时,哪有不犯点小错误的呢?当年那事,早就烟消云散,人们交相议论的还是阮老师教了多少多少代学生,对村里贡献有多大。
我在本村上到四年级,就考到南蒲芦村上完小,即高小五年级和六年级。由于我上学早,在那里又蹲了一年,上了两个六年级。所以,现在记忆比较深刻的还算是完小这一段时光。学校在南蒲芦村东南一个破庙里建的,庙里的神佛早就搬走了,但一个大门和院落还是比较完整的。学校大门前左边有一棵大槐树,右边还有一棵大槐树。都是三百年之上的树龄。树身满是窟窿,证明它的苍桑和古老。我们几个学生一起楼抱,须三人才能围住。树枝老干,也呈黑铁色,有的地方还流出一些粘液,可以当胶用的。我们在那里课间玩耍,就想起老师教我们的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还有一个皮球掉到树洞里的故事。我们就试验这个办法灵不灵:先把皮球塞到树根下洞里,看怎么样才能把它掏出来,有的同学听过这个故事,就端来一盆水,灌注进去,一会儿皮球就漂出来啦。学校门口再往前,是一条小河,弯弯的流水,似乎永不停歇,流啊流啊,流到东边那条大河里去。我们在那条河里洗过澡,捉过螃蟹和小鱼,还跑到南边菜园子里偷吃黄瓜。校院里有一个办公室,就是过去放佛像的正庙,董校长和教务处刘主任在那里办公。记得那时哪个同学犯了错误或校规,就被叫到那个办公室里训话。我在那里三年,只有一次被叫进去,就是因为上课时看小人书《鸡毛信》而被老师发现。刘主任很严厉的样子,狠狠地训了我一顿,使我记住了上课不再看小人书。刘主任管全校上百口人的教学业务,很忙的。他给我们带自然历史课,一副好嗓子有点沙哑。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双眼皮,灰白头发,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家不在本校,一到放寒暑假就回他老家。我至今不知刘主任是何方人士,也许他已经过世了,即便活在世上也要有八十岁以上了。董校长胖胖的,矮个头,家在本乡,我后来又见过几次,很是亲热。在校时,就是他给我谈话,让我蹲级的。他说:“我与你外祖父是多年的老朋友,你上学太早,十二岁要到几十里路的县城去上学,不说背煎饼卷和菜,就是光走路,也够你受的!还是再在这里上一年吧!”等我第二年考上县一中,准备到县城上学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董校长被学生挂上牌子游街,我亲眼看到他那有怨无处申述的眼神,是那么无助和无奈。他有啥错?教学管理严格能算错吗?但在那个年代,作为走资派,你即便没错也能给你找到莫须有的罪名。后来听说董校长一时想不开,自杀了。
教我五年级的语文的王锡玉老师,是本我们地区的老先生,他的毛笔字是最棒的。我在写毛笔字方面,得益于他的言传身教,一笔一划,都是他手把手教的。我们那时有这门课,专门学写毛笔字,练习“永”字八法。是在一个方格本上描摹,也叫临贴。由于是宣纸做的本子,每格中间还有米字架,所以写毛笔字不会出格。宣纸还有吸墨的特点,所以写出来很好看。王老师就在我们的临摹本上用红笔圈点,如果有一撇或捺写得好,就在上划一圆圈,以示合格。等我蹲级进入新的六年级时,王老师不再教我了。但我很是怀念王老师,他态度和蔼,不打人也不骂人。可当时有个数学老师,叫李大年,由于我数学不好,不会解题,有一次他生气,用脚踹了我一次。他踢我的时候呲着一口大金牙,凶神恶煞似的,令人害怕。这使我见了他就望而生畏,从此对数学厌恶,不再好好学,以至于考大学时都因数学而影响分数。后来听说李老师回到老家县城城关镇,文革后继续教学。因此,在我做了老师之后,我从不体罚学生。说了不听,那就不是老师的责任,学生以后在实践中会体会到当初老师说的话,为时也不晚,何必当时就气急败坏地打学生呢?体罚学生总不是好办法,因为小时候挨打记忆是摸不掉的,总是留下不快和伤痕。老师为人师表,就是要做“行为师表,学为师范”。言传身教,行教重于言教,纳于言而敏于行,是教育家孔子的一贯主张。有人说,世界上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称职的老师。这话也是很有道理的。当然我不是说李老师打了我就是不称职,是说他的教育方法不恰当。当时有几个女同学也是因为李老师粗暴,让人接受不了,就调校走人了。
我在完小最后一个语文兼班主任老师,叫曹书香。名如其人,他满身散发出一种书香之气。他教我的时候,刚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风华正茂,白脸,细皮,笔直的中等身材,一口曹州话,因为他也是菏泽地区来的。他读的书很多,古今中外的名著,差不多他都涉猎。他在语言文学上造诣不次于今天的本科生。他批评人很有特点,不发火,不冒烟,幽默得很。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上课期间逃课,偷偷摸摸地到一座水库洗澡,有同学报告了老师。我们几个认为:这下完啦,非得挨批不可!谁也没有想到,曹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段顺口溜:“西山下,拦河坝,洗个澡,多恣啊!你不说,我不啦,老师知道啥?”直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曹老师也一笑了之,没发脾气。在我印象里,他好像永远没脾气。后来,等我一路走来,做过民办,上过大学,在曲阜一中实习当老师,乃至后来教干部函授大学,我才知道,曹老师那叫修养和涵养,有的人一辈子也学不来的。我的作文是全班最棒的,首先得益于曹老师的教导。他的教学方法是以鼓励为主,作文中只要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地方,他都会表扬。优秀作文就钉在教室后面墙报上展览,这让许多同学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同时也提高了做好作文的自信心。文革之后,我再没有见过曹老师,一个我打内心非常尊敬和怀念的老师。曹老师,你在哪里呢?
我把在大学里见到的那些学富五车的教授与小学老师作了一番比较,总觉得还是小学老师辛苦而又伟大。因为大学里的老师只管一门课程的教学,或者一学期,或者是一学年,有的课程是要换好几个老师,学一门课程还没把老师认识,就又换了新老师,走马灯似的换老师,使大学四年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师不多。而小学老师就不然,一到四年级基本上就是一个老师。一教到底,并且不光是教语文,而是语文、数学、自然一把抓。他们备课就不能只备一门课,必须全面备课。特别是在农村,生活条件艰苦,工资又少得可怜,连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但为了学生,还是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有的老师还把仅有的一点钱用来贴补困难学生。教师是一项慈善职业,也是塑造幼小灵魂的工程师。万丈高楼凭地起。一个人一生能否有所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是小学奠定的人格和学业基础。我有时候想,一个人若个人修养及学识达不到一定的水平,最好不要去当老师。误人子弟的罪名不好担当。人们常讲,做老师的要给学生一碗水,首先自己要有一桶水。约翰、克里斯朵夫说过:“要散布阳光到别人心里,先得自己心里有阳光。”都是讲老师的师范作用。各类师范院校为什么叫师范,就是要求学生一入校就要意识到当一名教师的艰难,在为人师表方面多作努力。师范院校是培养教师的“母鸡”,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不息,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才有希望。我最感到欣慰的,是最近这几年教育改革成效显著,老师的社会地位在提高,工资待遇也比以前有很大提高。但我担心的是教育收费偏高,脱离群众的承受能力。教育毕竟是社会事业,不是赚钱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