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粮食的地方就有老鼠，值点钱的东西就招盗贼。每到夜深人静时，在那月黑风高处，就有“油老鼠”在石油管道上偷油。偷来那黑乎乎黏糊糊的油不能吃，也不能拿到国际、国内原油市场上去卖，更不能刷自家墙上，但，确实能变现钱。
老林种田是个好把式，自家十八亩地不够他种的，再租十八亩来种。老林一直挺幸的，妻贤子孝，琢磨着再有个闺女才圆满，哎，二胎还就是漂亮闺女！
像他这样有正事儿的农民，日子本就挺滋润，连生孩子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着实让乡亲们羡慕好一阵。如今，虽没把一双子女培养出个学士，却将有正事儿的心性传袭了下去，孩子们各凭技艺在省城里有了工作，倒比城里不少大学生还强，由得老林的胸膛更加高昂。
老赵和老林一个屯儿，住前后院。不能说老赵这人没正事儿，却说不清哪圪塔差那么点儿，日子过得就别扭，莫名混成了孤家寡人。但他毕竟是个有理想奔小康的新时代农民，为了过上好日子没少观察、没少琢磨。
这不，老赵就发现县里乡里那些公安们好些日子没抓“小炼油”的了，乡亲们“土法炼油”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干的人都说赚了。这买卖本儿不大、利不小，苞米地里挖个灶、支上锅，“油耗子”们送原油上门，倒进锅里一煮就能熬出价格噌噌见涨的柴汽油来。机不可失，时不待我……
吃过饭，溜达在乡村的小路上，蓝天陪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晚霞是庄稼的衣裳……老林背着手，悠哉悠哉地盘算着：今年庄稼收成看来不错，怎也能攒下三千元。儿子想在省城近郊买套什么经济房，这三千……刚够买半米多啊！唉，好在小子已经娶上了媳妇，要不，还是攒给女儿做嫁妆？
哎……哎呦！
“你赶着去投胎啊！”
老赵急匆匆地骑车想找那个倒腾柴油的买家喝顿小酒再唠唠，听说这燃油炼出来可不能存在家里，万一遇着火星，小命连家当立马免费火葬了！要争取他天天过来收购！一分神，车就奔着刚拐过弯来的老林去了，幸好只是给人家裤子蹭上一条黑轱辘印。
“对不起啦老林，没事儿吧？我也整个小油炉，忙冒烟了，没注意……你这裤子…就麻烦嫂子给你洗吧！嘿嘿”
“切，我想让你媳妇给我洗喽，你得有啊！我说，你炼过油吗？这玩意那么多人干着了，还能赚吗？”
“咋不赚！没见加油站的价涨老了吗？这边油耗子是无本来的，一般不涨价。哎，炼它十天油，保管比你种一年粮挣得多！”
“那我也不干这玩意儿，一、它祸害地，再说，咱上面没啥硬实人，怕抓！”
“老哥你呀，就是太保守了，那么多人都不怕，咱怕啥？知道啥叫法不责众不？哎，对了，你要手头没啥好活呀，我这儿正缺个烧火工！你要来啊，兄弟没啥说的，一天一百，一天一点，咋样？不低吧？”
这老邻居央着的事儿本来就不好拒绝，何况离秋收还有一个多月，这段闲时能挣上三两千，诱惑足够大！再者，往损了点想，真要有警察抓，咱又不是老板，怕啥！老林寻思到这儿，就答应了。
两天后开了工，老林顺利地赚到火工钱100。
翌日，老林在柴火燃烧的噼啪中，还是分辨出远处隐隐传来……宁静的清晨里不该有人声。他登上一个油桶，踮起脚、抻着脖，探出玉米穗的青纱帐……啊！田埂那边几个黑警服，还有更多迷彩、钢盔、端着冲锋枪的正飞快包抄过来！
“妈呀！警察来了！”哪见过这阵势的老林腿一软，蹲在油桶上就下不来了。倒是没见着那阵势的力工小五子听老林这声惊呼，撒丫子就向苞米地的深处跑去，比兔子还快。
老赵腿脚也不慢，可惜跑错方向，被扇型推进的队伍囊括，犹如撞向蛛网的苍蝇。
“我就一烧火的，抓我干啥呀！”戴上手铐的老林哀嚎着，坐在地上不起来，两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上前一架，拎小鸡般让他离了地。一个扎着白色武装带的警察看不过眼，照老林脑袋就一撇子：“老老实实跟我们走！找挨削呢？”老林的贱腿这才识了时务……
林松、林果两兄妹是半个月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村里被抓不少，林大嫂一开始听说自个男人也被抓了并不很急，因为她知道丈夫是个老老实实干活的，逼他去犯法都难，警察带去问问话就回来了，没想到还真不复返了！村里都哄哄这次叫什么“严打风暴”，厉害着呢，这才着了急，开始跟村里被“风暴”卷走了丈夫、儿子的大叔大婶小媳妇们一般挖门捣洞找关系。眼见着家里捂了多少年的存折余额所剩无几，别说丈夫的影止，连准信儿也没整明白一个，急火攻心，头晕胸闷冷汗失眠腿脚无力下不了炕了，这才舍了不影响孩子工作的念头给兄妹俩打了电话。
林家兄妹闻听老爸被捕亦如晴天霹雳，但不愧在大城市里闯荡了几年的人，比较镇定地赶紧向律师咨询。
律师听了“案发经过”，热情的脸打了一个哈欠后便无精打采了：“哦，这个…私自炼油违反工商管理法规，明知而故意低价收存偷来的石油则构成销赃或窝赃，但只炼了一两天的，应属于情节轻微。他老板家里活动活动罚笔款也就放了，你爸一个烧火的折腾什么劲儿啊？”
“老板没啥家人，没人救他，我妈这儿都花了6、7千了，连个信儿也没有呢！”
“唉，没文化的人捂点钱都捂不住，不值得！不值得！”律师悲天悯人、甚为心痛地直摇头：“刑事案件相关人员拘留些天接受侦查是正常的，你爸这样的实在没必要花什么钱了，你们回家等着就是了，赶上大行动抓的人多，调查时间长点，也属正常。”
林家兄妹四个心腔放下了俩，但毕竟父子连心，就觉着心里仍不踏实，恰好他们搭的公共汽车路过一个区法院，妹妹拽着哥哥就下了车，惴惴地进到衙门口，逡巡思谋了半天，等立案接待台后年纪最大、态度和蔼的一位工作人员空闲下来，才上前询问父亲这种情况能不能判刑？
老法官说：“能不能判刑只能凭证据判断，即使你们说的是真的，但那个老赵如果一口咬定你们父亲是主谋而你们拿不出仅是雇工的证据，情况也不好说了。”
“都是老邻居，他不会吧！”林果一听着了急：“我们刚问过律师，说没啥事儿啊！”
“嗯，这个律师说的也不是不对，起码，他人还不错，没夸张唬人骗你们代理费。”法官听了林果转述律师的结论后点了点头：“但是，社会现实往往比法律要复杂。”法官的目光扫过两张布满焦急的稚嫩的脸，沉吟道：“法律精神在于常态约束，‘严打’并不符合这个法律要求，为什么还要搞？当然……有很多复杂因素在内。所以，不能单纯只考虑法律。我觉得你们做子女的不应该坐等，起码回去一个找到办案人说说情况。”
兄妹俩最终还是放下活计都回了村。恰好警方正深入村里广泛调查取证，受到挖门捣洞找关系未果的大叔大婶大嫂们相当笑容的热情接待，村里一时间，杀鸡宰狗、担壶提浆，走家串户、借钱筹款、抬高利贷的……热闹得紧。兄妹俩锲而不舍，终于在第三天请来老少两名办案警察坐到炕头上。
连日办案使二人对农家酒菜产生高度抵御，大致问了两句话，不等敬酒，老警即离席正色道：“虽然老林涉案不深，但这次严打是市局高度重视、县局周密部署、省厅高度称赞的重大行动。对所有涉案人员，本着执法必严、违法必究、绝不放纵姑息的原则，对构成犯罪的从快移送审判，尚未构成犯罪的，从重劳教处罚。像老林这样的，也得劳教三个月吧。要让上面认定为‘显著轻微’……那可颇费口舌啊！”
林大嫂撑着身子，支使着俩孩子把存折最后剩的3000块钱连同林松从媳妇手里扣出带来的2000元千恩万谢地给老警拜托出去后，终于得到老林能在半个月后、赶在国庆节前与家人团聚的喜讯。
小侯看着年轻，其实警龄也有四年了，只是跟老警下乡就显得酒量尚欠练。回到科里的第一个早班，头还是一蹦一蹦地，不愿埋进案卷堆中。歪进椅子，抄起桌上一张旧报纸，头版标题新闻映入眼帘：《我县警方周密部署、上下一心，重拳出击严打偷盗私炼石油 战果辉煌 一夜抓捕盗窃、窝赃团伙九百八十八人》云云，咧了咧嘴对老警道：
“师父，咱不蹲坑可能看不着偷油的，这‘小炼油’可只要溜达就一抓一大把，为啥偏等到严打才出手呢？时不常抓几个狠罚，这些农民也就不敢了，私下炼油的没有了，‘耗子’还偷石油干嘛！”
老警开着抽屉里摆弄什么物事，头也没抬道：“你小子姓侯不属猴，属木鸡的？这些年还没看明白门道儿？别说偷油炼油的，黄赌毒、黑社会，哪一类平时较过真管了？咱平时要都管严了，别的地儿不管，人都跑别处发财去了，咱吃啥喝啥？喝西北风去啊？再说，那些捞偏门的钱来的容易，哪个上面没有人？平时抓，得罪人、断财路不说，上面一个电话你就得放吧？所以，严打才是硬道理！平时放水养鱼，养到‘严打’再来个天网恢恢大鱼小鱼连海米虾皮一网打尽。这捕获人犯数一上报，领导政绩多大啊！顶着严打的风头，谁想捞个人，那面子就大了，这‘里子’当然更得厚了！咱们下边的同志们呢，小鱼小虾堆成堆……也算勤劳致富！啊，嘿嘿，喏，这是你那份‘下乡补贴’”……
小侯掂着老警甩过来那真不薄的一信封“补贴”，不由叹道：“怪不得每次‘严打’都是‘上下一心’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