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抄一首小诗在这里: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
琳
这首题名《断章》的诗,写于1935年10月。几十年来,在不少论诗的文章中谈到
它,都认为这是一首写得相当美的诗。
但对其涵意的理解则很不一致。
而就在这首诗发表后不久,作者卞之琳和李健吾先生就有过一次讨论。李健吾在一篇评
卞之琳诗集《鱼目集》的文卓中谈到了它,认为诗人对于人生的解释都是“装饰”,“诗面
呈浮的是不在意,暗地里却埋着说不尽的悲哀。”
卞之琳在答复的文章中说,他对“装饰”的意思并不想着重,“我的意思着重在‘相
对’上。”几年前,他又对诗人周良沛说过同样意思的话:“《断章》无非是表达一种相对
的、平衡的观念。你把我当风景,我也把你当风景,你我的形象互换在对方的窗口与梦
中。”
诗作者的解释应该是权威性的吧?
但李健吾在答复中说:“如今诗人自白了,我也答复了,这首诗就没有其他‘小径通
幽’吗?我的解释如若不和诗人的解释吻合,我的经验就算白了吗?诗人的解释可以撵掉我
的或者任何其他的解释吗?不!一千个不!幸福的人是我,因为我有双重的经验。而经验的
交错,做成我生活的深厚。诗人挡不住读者。这正是这首诗美丽的地方,也正是象征主义高
妙的地方。”
我在少年时代就读到这首诗,很喜欢。但我只停留在那表面的意境上,既没有想到其中
对人生的解释都是“装饰”,“埋着说不尽的悲哀”,也没有想到这里表达的是一种“相对
的、平衡的观念”。既然谈到这首诗,而且就我所知有不少读者也喜欢这首诗,我还想摘引
作者最近对这首诗更为详细的解释供参考:“这是抒情诗,当然说是情诗也可以,但决不是
自己对什么人表示思慕之情,而是以超然而珍惜的感情,写一刹那的意境。我当时爱想世间
人物、事物的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人(你)可以见明月装饰了自己的窗子,也
可能自觉不自觉成了别人梦境的装饰。意味进一步体会,也就会超出一对男女相互关系的意
义。”(引自《中国新诗鉴赏大辞典》吴奔星评《断章》一文)
我现在重读这首诗,当然比少年时的体会要深刻一点。但我无意于参加关于这首诗涵意
的讨论。我介绍作者与李健吾关于这首诗的争论,也不可能评判其是非。我只是想借以谈一
点关于诗的欣赏的简单的感想。
诗人写一首诗,总是由于他在生活中有所感受、感知因而激发了他创造的激情。诗里有
他的体会、体验、审美情趣和追求。因而可以说,诗里包含着诗人的生命,至少是他生命结
晶的一个侧面或一个部分。
但是,一旦创造出来后,诗就有着它独立的生命。读者是通过自己从诗中的感受去理解
它的。由于读者的生活经验、审美情趣的不一,对于同一首诗的感受和理解就会有差异。即
使是同一读者,由于年岁的增长和处境的不同,他的感受和理解也会有所不同。在这一点
上,李健吾的意见是说得不错的,诗人的自白可以作为参考,可以是启发,但不能“撵掉”
读者通过自己对诗的体会所得出的解释。而这样的欣赏活动虽然要依附于审美对象,但并不
是被动的,那也是一种创造,是一种通过进入诗的境界所引发的创造。
不过,那前提是它必须是一首真正具有生命的诗,无论在字面上是直白的、朦胧的以至
晦涩的。
这使我想到曾在一家诗刊上读到三位评论家对同一首诗的解释,而那是完全不同的。那
三位评论家都具有相当高的艺术素养,他们都认为那首诗很费解。从文章中可以看出,他们
终于作出的解释不是通过自己的感受(因为他们无从得到这种感受),而是理智的分析,而
且分析得很牵强,接近于猜谜了。并不是那首诗特别深奥,而是作者在形式的表现上故弄玄
虚。
我愿意引用我说过的一段话:“有一些年轻的诗作者,滥用通感,玩弄词句,写出的诗
似乎很深奥,很新奇,实际上内容空虚,感情苍白,恐怕这不是值得鼓励的现象。我并不是
说诗一定要一看就懂,我愿意跋山涉水去探幽,只是有时我发现探寻到的只是一片荒原,因
而不免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