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们还是愿意追随巨人走出来的道路,即使这条路哪里稍有偏差。巨人的眼界高而广,只要我们不限于亦步亦趋,那么在巨人所领的方向上,我们多半会发现奇美的景观。侏儒看不出三步之外,即使他没走错路,也不会把我们引到哪儿。所以,我们还是愿意在前贤指引的方向上稍事摸索,在艺术和感人之间稍事停留。
我们经常受到感动。大到青年人为理想捐躯,小到母亲的眼光,快乐或忧伤。
你的行为举止感动我,因为我和你怀有共同的关切。你勇敢临阵,我受到感动。我们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生死相托。如果我根本反对这场战争,原被强迫入伍,我可能觉得像你那样子冲锋陷阵,简直傻冒。当然,即使这样,我仍然可能被你的勇敢感动。我的感动来自另一层次上的共同关切,超出这场战争之外。有人说,有一些行为品质,如勇敢和诚实,具有超越一切实际关切的价值,无论我们身处何方,都会为之感动。这里的争论也许只是字面上的,因为在我看,‘关切’这个词指的总是实际切身之事。‘祖国’这个观念可以十分抽象,但它也会成为非常实际的关切,实际到让人舍家撇业,更不说工资奖金这些实际关切了。唯因为它可以是非常实际的,人们才能没事儿拿它来空谈。关切总是以它有多实际来衡量的。对超越性质的价值的关切也一样。
感人不仅基于共同关切,而且它也增益和培育共同关切。我本来不大关心邻人。但我碰到难处,你总伸出援手,久而久之,我培育起了帮助邻人的热心。
英勇和善良感人,讲述英勇和善良也可以感人。你从激战之处来,目睹英勇行动,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讲给我们听。你讲述的事情感人。甚至讲述本身也感人。不在于你讲得艺术。差不多正好相反:我们不在乎你由于激动而没有把要讲的事情讲得足够清楚。你身处英勇战斗的环围,从而具有感人的力量。你作为事中人感动我们。
事过之后,你平静下来,原原本本把英勇行动讲给远离现场的我们听。你不再是感人场景的一部分,感人力量端来自所讲述的事情。非必激动不已才能感人。你刚刚离开英勇献身的战士,讲得声泪俱下。事隔多年,你经常讲到这番英勇事迹,每次都声泪俱下语无伦次,不是有点奇怪吗?让我们感动的方式有无数种,但它必须是‘自然的’。只有已经变得矫揉造作的灵魂才会被矫揉造作的方式‘感动’。
你自己并不富裕却解囊帮助另一个穷人,会感动我们。感动我们的是你的真实关切,对那个穷人的关切。若我们得知你这样作,目的就在感动我们,我们的感动会大打折扣,我们可能根本不感动,我们可能反而生出反感。你的善良感动我们。但你不是为了感动我们才善良。只有自身具有真实关切的行为,才可能感动我们。
意在感动我们的行为不再感人。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要感动我们呢?除非他别有所图。如果你确切了解到,我经常帮助你的孩子,目的是要感动你,从你那里谋取一个职位,你当然不会感动。因为这里没有对孩子的真实关切。我想谋取职位,而这不是你我的共同关切,最多我们会在这一点上互相利用。
有人可能会说,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帮助孩子这个事实并没有变。不然。我们从来不孤立地看待一种行为。我们说到‘目的’,也不指行为者的心理活动,而指他的这个行动和其它行为举止的联系。
感人的行为不可以意在感人。然而,讲述英雄的故事,目的总是感动我们吧?出于这个目的,讲述者使用艺术手法,有所增删有所虚构。艺术的目的在于使人感动。技术和艺术的区别在于两者的目的不同。为了感动人服务的技术就是艺术。
只有在贬义上,感人才会成为目的。艺术也是人的行为,它从哪里获取特权?意在动人的艺术不再动人。这个根本之点当然不会逃过托尔斯泰的眼睛:‘观众、读者和听众一旦感觉到作者的写作、歌唱和演奏…是为了他们──为了感受者,…那么就会产生一种反感。’[1]
这倒不是说,讲故事的人预料不到我们会被感动。我抽烟,并且知道抽烟会引起咳嗽,但我仍然不是为了咳嗽才抽烟。你帮助我,你知道我会感谢你,从这里却推论不出,你一定为了我会感谢才帮助我。在很多事情上,我们不被目的领着走,而被爱护、关心、癖好、恶习推着走。如果我们不曾堕入目的手段的行为本体论,这原是明明白白的。并非任何行为都为目的规定,也非任何有意的行为都为目的规定。感人从来不可能是目的。所谓把感人变成目的,无异于说把感人变成手段,像大多数宣传和广告那样。宣传和广告本来不是什么坏东西。广告可以把所要介绍的产品介绍清楚。但它常常动用感人的手段,于是变成了坏东西。
我们从本性上抗拒感动我们的企图。我们不‘要’被感动,这是我们能被感动的先决条件。为了感动人而作点什么让人厌恶,为了被感动而作点什么一样让人丧气。我们能追求刺激,我们无法追求感动。使我感动和使我受到刺激稍有不同。
真的没有人追求感动吗?难道你不曾见过男女老少要出门去看一场内容悲惨的演出,兴致冲冲备足了手绢。是的,他们准备好了大受感动。是的,人什么都可以追求。渥仑斯基追求卓越,追求安娜。他都失败了。所以葛里高利什么都不追求,他爱他恨他生活他战斗。你也可以不追求安娜而追逐女人。你可以把什么都当作刺激来追求。那还有谁挡得住你追求感动。
我们因为怀有某种目的而行动。我们也因为怀有某种关切而行动。这岂不提示出关切本来就是一个目的吗?
我们有时被领着走,有时被推着走,有时就那么走着。目的在前面引导我们。还在起作用的目的总是未完成的目的。未完成既然是目的的明确规定,就不必再说‘潜在目的’了,除非我们是在一种极为寻常的意义上这样说:别有用心。‘内在目的’也不是一个良好的用语。不过,黑格尔所说的内在目的,的确接近于我们所说的关切、关心,因为他说内在目的无所谓完成不完成,它在,它就完成了。这正好是关切的特点。目的在前面引导我们因而可以是未完成的,冲动在后面推动我们因而可能受阻,而关心就在当前,能做的时候就去做,不能做的时候就惦念。
我当然关心我的目的,关心它的实现,因此也关心实现它的手段。然而我也可以关心他人的目的,他人的作法。我也可以没什么目的却有关心。他关心母亲的墓地,每个月都去打扫。我们设置目的,却不设置关切。关怀生长起来。并非说,关切是盲目的,而只是说,我们不从目的性方面来规定关切。
我可以目的明确,却不明白什么是正确的手段。你我合伙做买卖,目的是要挣钱,有一桩买卖,你想做,我不想做,你证明了做这桩买卖合算,最终把我说服了。你可以有十种办法说服我,没有一种需要感人。
我可能没有明确的目的,而你说服我设置一项目的。其实,你劝说我同意做的那桩买卖,说是手段还是目的,本来只是角度不同。为目的而设置手段,这个手段本身又需要手段,于是它成了目的。人们骄傲地宣称这里有一种目的和手段的辩证法,而且在这种辩证法里苦苦寻找人生的‘最终目的’。
理由可以打动我,但不能感动我。你基于我的既有利益使我改变了计划,但你并没有改变我的关切。只有通过感动才会改变爱与恨,关心与冷漠。感动具有深度。这话的意思是:只有打到深处的,我们才称之为‘感动’。同理,关切处在深处。只有受到感动,才可能转变关切,才可能生长出新的关切。你的英勇感动了我,增进了我对我们共同事业的忠诚,增进了我对你的敬佩,增进了我对某项事业和某些人的关切。胆小的变得勇敢了,新的热情生长出来。说服改变了我们所挑选的东西,感动改变我们本身。
感动一定会改变我们吗?詹姆士说到,太太小姐听了歌剧,为穷苦人眼泪汪汪,出门碰上要饭的,赶紧拿手绢捂了鼻子,登上奔驰车扬长而去。我们打哈歉是因为困倦,但我不困倦也可以打哈歉。我们握紧拳头,是准备狠狠一击,但我根本没打算出击也可以晃拳头。太太小姐不改变什么,但受到感动,在包厢里流眼泪。她伪装感动吗?伪装总是装给别人看的。但她深夜里独宿闺房,读《苦儿流浪记》读得泪流满面。伪装只是不真实的一种。由于这种形式比较简单,我们会经常用它作范式来说明不真实。虚伪非必装给别人看,它可以在血管里流动。有人流泪,既不是伪装,却也不曾真被感动,这我们见得多了,简简单单说那人爱哭。也许我们该说感而不动。只不过,感本来含有动,所以感而不动,就不该说是真有所感。我们也许可以界定某种‘纯粹的心理感受’,像个小小的黑洞,只受不出。只不过须记住,感动并不是由纯粹的心理感受加上行动合成的。因感而动是常态,纯粹的心理感受是感动的一种残缺形式。在当代的都市生活中,我们深怀关切的事情那么少,制造感动的动机又那么丰富,乃至于感而不动成了常态。假使语词没有历史,我们简直就要说,卡拉OK里的歌词才是真正‘感人’的,而那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