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又绿上午去了火葬场实地考察,中午花五十块钱和一个妓女做爱,两件事使他对生与死的认识更进了一步。
火葬场建在G城的西郊,他出发之前在城市交通地图里找了半天才找着,用笔把它圈了出来。他是搭公共汽车去的。上车的时候他就假设自己已经死了,尸体撂在座位上,出窍的灵魂茫茫然望着窗外,说不出话,也听不见声音,像梦魇或无声电影一样目睹无数的人群、车辆、高楼广厦缥缈的从背后逝去,渐去渐远,人间的气息越来越少、越淡,最后,黄泉路在郊外拐了一个弯,便抵达那一个使人灰飞烟灭的地方。
死静!哭声!哭声是从死静的遗体告别厅发出的。哭声和骨灰是这里的两大产物吧!江又绿沿声走去,经过一段松柏盖天的大道,穿越一个绿草如茵的园圃,便见到了一字排开的几座焚化塔——供家属焚烧童男童女、金银珠宝之用,塔前炉香缭绕,纸灰翻飞,摆在案上的鸡、猪供品溢着油光,粘满了纸灰,江又绿感到一阵恶心,赶快走人;转一个弯,迎面看见了一具红色棺材,触目惊心,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正推着它前进,家属跟在后面;他走进了一个遗体告别厅,一群男女老少正围着亡者齐声恸哭,涕泗横流,哭声震耳,赶忙溜出来;隔壁也有一个死者正在告别,不见得怎么哭,人也少,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少妇扶着棺木,泪水长流,一个小女孩拽紧母亲的裙裾,害怕得瑟瑟发抖;他观望了一会,想上前去瞩仰一下遗容,双腿却不听使唤,眼睛长出了另一双腿,擅自走上前去看一眼,看见躺在棺材里的是父亲,吓了一跳,再一眨眼,躺着的竟是自己……他一口气跑了出来,咽下塞了一团肮脏之物,却吐不出来;他躺到草坪上,悠悠的凝望着高远、清明的天空,想把刚才的印象滤过一下;过了不久,少妇捧着一只骨灰盒走出来,面如木刻;他也爬了起来,拍拍屁股离开。
返回G城的出租屋,江又绿感到身上熏染了一种特别的气味,死人的气味,便走进洗手间去洗澡。脱光衣服,他举起一桶水从头顶浇下去,像水鬼一样痛快地嚎叫。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裸体,愣了一愣,他像观察人体标本一样在各个部位比划了一番:心脏的位置在这!尚在有力有节律地跳动;多么结实的三角肌啊!白花花的屁股;这是生殖器,他有意用手去抚弄一下,在一阵鲜明的快意中,它缓缓地勃起……可是,这一具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躯体,很快就要被烧成一撮灰末,想到这里,他又举起了一桶水,从头到脚地浇。
洗完澡出来,江又绿裸着身子在床沿箕坐了一会,然后躺到床上,两眼直直的望着天花板。看了半天,他听到了的的嗒嗒的上楼脚步声,悟过神来,是小芬!
江又绿下意识摸了一下裸着的阴部,它正在节节拔起,热腾腾的,这么迅速的生理反应让他感到一点欣慰——这身体还有能用的地方嘛!脚步近了,他蓦地蹿到门口,把头从门缝里挤了出去,重要部件留在屋内,小芬看到他,礼貌地“HI”了一声,他弄出一个暧昧的笑容,说:“有空吗?进来坐坐。”小芬瞄了一眼他的脑袋,迟疑了片刻,但还是把硕大的屁股的一扭,推门进去。
从小芬进屋,到掀起她的裙子进入,江又绿用了不到30秒的时间,太突然了,小芬有点回不过神来,胖胖的脸有愠色,可是,在江又绿铺天盖地的进攻下,很快就紧紧闭上眼睛,任由他操作。
肉!一团女人的肉。轮廓线条很粗糙,却是鲜嫩和雪白的,真切动人。女人,男人,性交,关系就这么简单。江又绿像猪或狗一样原始、本能地抽动,稍带一点人的技巧,比如拱着嘴亲吻,手指无处不到地摸索,或换二三个姿势;快感浪起,浪头一个高过一个,他痛快得像猪或狗一样叫;就要掀起高潮的当口,他突然想到了死。死跟高潮大概有相通之处:窒息,痉挛,高度刺激,转瞬即止。他看过一本日本小说,说殉情的情人在射精前一刻迅速饮下毒液,然后在快乐的顶峰双双死去,在多次的性交过程中,他也幻想自己在快感的高峰死去。然而,他最后尽力一击,生命并没戛然而止。
江又绿久久的瘫在那一团肉上,心力交瘁。
可是他想,活着多美好啊!做爱多美妙!天地父母给予的快活,凭什么就毁灭了呢?凭什么就毁灭了?下面的小芬扭动一下身子问,你说什么?他讪笑了一下,说没什么。
这时候,他又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轻俏而清脆,是小芳!小芬说,小芳回来了。他侧耳细听,阶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他闭上眼睛,飞快在脑子里联想小芳美不胜收的胴体,那还留在小芬体内的阴茎就像大风雪过后地里冒出来的芽,居然又硬了起来。
小芬一把推开了他,说不想干了,小芳回来了。江又绿悻悻的,看着她有点艰难地穿上内衣和裙子,裹起来的胸部颤巍巍的,他又看一下自己下面,已经疲软了,算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钱包里掏出了50块钱,交给小芬,小芬跟刚才进门前一样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钱纳入了小包,然后推门出去,上楼。
芬芳两人就住在他楼上,他们做了两年多邻居了。邻居归邻居,钱照收,小芬50,小芳100。他没干过小芳,就是因为她贵了50元。
2
春节前不久,江又绿得知自己患上了绝症,十一年前他的父亲死于这一号病,现在他重蹈覆辙,用家乡的迷信解释,是泉下的父亲要把他接去!有时,他愤怒地和父亲申辩:您在阴间凄凉无依,要把我带走,难道就不顾母亲在人世孤苦伶仃?可见,死人是没有心肝的——他生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父亲是一个乡村教师,肚里有一点墨水,他给江又绿起这个名字,源于诗词“春风又绿江南岸”和“春来江水绿如蓝”,他一辈子庸碌如蚁,却对儿子寄予人生的厚望。人之旅途曲折而多舛,又绿,寄意寒冬过后,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然而,他自己的人生回春无术,四十多岁就殁了。
那天,医生在病历上写下一个英文说,Cancer,即是癌,肝癌。江又绿一下子被雷击中,接下去医生在说什么他全然听不清楚了,脑子逆着时空,飞快地回到十一年前千里之外的那个乡村……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身子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双眼圆睁,舌头微吐;母亲大嚎一声昏死在床头;年少的他心肺具裂,一手扶着母亲,一手颤抖着把父亲的眼睑合上——这叫死不瞑目,他在电影里常常看到这个镜头,然而,一生慈善为怀的父亲怎么会死不瞑目呢?夜里,乡村开始连降暴雨,不停不歇,形成山洪,父亲的尸体因此无法下葬,停尸三天,在家里隐隐发臭……他妈的!江又绿狠狠地骂了一声,把医生吓了一跳,他如痴如呆地拿起诊断书,起身离去。
他在闹市中一边走,一边骂他妈的。翻掌之间,他江又绿居然就成了一个濒死的人。真是他妈的!他看见街头一只漂亮的垃圾桶,上前狠狠地踹了几脚;在地铁站口,有两个女学生在嘻嘻哈哈地逗乐,一派的快乐和无忧,他也想上前去一人掴一记耳光;走到了立交桥边,绿化带里的花儿正在绽放,无比烂漫,他伸手掐下了好几朵,揉烂,踩在地下……这个世界、这个城市一切都好好的,只有他就要死了。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江又绿遇到了小芬——一个年轻肥胖丑陋的妓女,他一直在心里鄙视她、耻笑她——多像一头母猪,年轻淫贱的母猪!现在反而觉得母猪才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有意思的物类,他把她邀请入屋内,像强奸一样把他的孤绝悲恨发泄在这个女人身体的一个点上。
小芬要收钱,他才嘤嘤地哭起来。小芬说,你干嘛啊,不就是50块钱!他像小孩子一样抹了一把眼泪说,我还是处男呢!还有我……小芬大笑,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你是处男?我还是处女呢!好几个像你这样的男人做完了都说自己是处男——喂鸡,“喂鸡”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哈哈!好像倒要我付给你钱……
好在后面没说得了癌症,否则她一定把乳房都笑得掉下来——不就是50块钱嘛,值得这样诅咒自己吗?
接下来几天江又绿包了小芬,楼上楼下,挺方便的。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拉撒,就是做爱,仿佛生命倒退到了婴儿那样的原始状态(当然婴儿不会做爱),不过,婴儿的头脑就好比一棵树,没有记忆、思维和想象,因此没有痛苦,而他不是,他时刻一清二楚地面对着死亡,死——亡,死亡总跟僵硬、腐烂、阴暗、棺材、火葬场这些恐怖的名词联系在一起,跟父亲死时凸起的眼球、吐出的舌头联系在一起,跟涕泪满面、昏死在地的母亲联系在一起,凡此种种,像一窝恶毒的蛇盘踞在脑子里,噬咬着他。唯一能压过这一种恐惧的是性高潮。
另一方面,妓女小芬在他近似疯狂的扫荡中品尝到了一种新鲜,慢慢不好意思收钱了,有时熬了汤,或烧了可口的菜,还从楼上捎下来给他吃喝。有一个晚上,他们做完了爱,他躺在她绵一样的怀里失声痛哭,泪如雨下,雨水淌过她深深的乳沟,汇成一弯溪水奔流而去,她看着他,不说什么,用两片厚厚的唇抵在他的眼下,吮吸他流下的热烘烘湿漉漉的悲痛。他紧紧拥抱了她,孤绝而脆弱的内心为此泛起了一丝温存和感激,然而,他随即又粗暴地推开她。
他几乎没有恋爱过,高中时代一个名叫阿玫的女生,是他爱情的萌芽。记忆中的她有一头黑亮如绸的长发,披散开来,风一样走在校道上,发梢骚扰到行人的脸额,痒痒的。她好像对他微笑过,又好像没有。后来,就在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那,他塞给她一封情书。然而,还没等到回复,父亲就死了,家中债台高筑,一贫如洗,他被迫辍学去打工。
马迪雅手袋厂的老乡霍春花和他牵过手,只牵过那么几次,大家是从同一个山沟里爬出来的,红莳屎还没拉干净,她却嫌弃自己,凭什么?
虹都酒家的服务员方丽艳和他亲过嘴,几乎做成了爱,就在要做成爱的时候,她又走了,她的家一穷二白,不能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
打工,跟千千万万的普通无产者一样,他在这个城市里打滚了十一年,一事无成,而青春不知不觉在那无休无止的奔走劳作中空耗,一晃已经老大不小了。母亲跟他说,还是回家耕田吧,找一个媳妇过日子。
而现在,他不再需要感情,媳妇要等到下辈子再娶了,他只需要一种能够暂时冲淡死亡的刺激——女人肉体。
3
痛!江又绿像一条吃了耗子药的狗,在床上挣扎,神志迷乱中他看见了面目狰狞的父亲,他在狠狠地掏他的肝脏,要把它揪出来,那是一团溃烂流脓的腐肉,发着恶臭,只有血管和神经还连着,他本能地用力按着右腹,像抗洪战士用身体抵挡住洪水缺口一样,一松手疼痛便一发不可抑止……死,不全是一蹴而就的,跳楼、砍头、吞枪干脆利索一点,而一般的死法都是与长时间的巨痛孪生在一起的。他的父亲撑了三个月,肿瘤从肝内逐渐转移出去,顺着血路,到肺,到脑,到骨,它转移到哪里,哪里就有剧烈疼痛的症状出来,他惨烈的呻吟常常响彻乡村。村里有许多黄狗在阒寂的深巷里转悠,听到他的吟叫,受了刺激,便一齐放声狂吠,不止不歇,其声凶厉,村里的老人说,这是狗吠鬼;还有许多田间的萤火虫,飞到西来飞到东,最后纷至沓来聚到他家的天井,围绕不散,有人说,那是临死的人身上的气息吸引了它们,萤火一聚,准要死人。城市没有萤火虫,从窗户望出去,全是川流不息的车灯和通宵闪烁的霓虹,喧嚣热闹,生生不息,流萤尚且关注行将就木的父亲,现在,他的死他的痛却是无人闻问。
这也是人间常情。
从医生宣布江又绿生癌那天起,他一直没想过治疗,只想着死。他后来去了一趟医院,挂了一个号,咨询自己的日子还有多长,他望着医生的神色像一个孩子问妈妈,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医生细看他一眼,认出了他来,说哎呀你怎么现在才来医院?你的病得抓紧治疗,不能延宕……江又绿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只需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说,你冷静一点,你不为自己也为家人着想一下……家人?江又绿倏地想到母亲——孤苦忧愁、头发斑白的母亲,心想自己一死,她也不能活了,一时悲恸难忍,“哇”一声哭出声来。
过了很久,他平静了下来,医生微笑了一下,拿起诊断书给他分析:“你的病还在早期,你看,肿瘤直径大小不到3cm,属于平时所说的小肝癌,对小于 3 cm的小肝癌可以通过手术进行局部切除,预后良好,切除后1、3及5年生存率分别达到95.0%、91.7%和85.3%,但如果不及早手术,就会逐渐演变成大肝癌,大肝癌术后生存率低了很多,分别为62.5%、42.6%和27.5%……”“也就是说,如果我现在动手术,幸运的话还可以多活5年?”“十年,几十年都有的,你这么年轻,生存的机率大。”“手术费要多少呢?”医生稍微迟疑一下,用笔在病历上写了一个数字,他点了一下数字的零,妈啊一声,面无人色。“如果不做手术呢?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化疗。经脐静脉或经皮直接穿刺,作门静脉插管,灌注化疗药和栓塞剂……”医生说完又在病历上写了一个数字,他点了一下数字的零,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不化疗呢?吃药行不行?”“……效果、效果不理想。小肝癌应该做手术,不能错过时机。我建议还是……”“医生,你先给我开点药,嗯?”医生摇一摇头,在病历上龙飞凤舞,列出了一纸药名。“这要多少钱呢?大概……”“不多,900多块钱吧……”他哦了一声,说谢谢医生,再见医生,起身走人,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盯着医生眼睛问:“如果不作任何治疗,还能活几天呢?”医生痛苦地闭上眼睛,答:“万一发生肿瘤转移,活不到半年……”
没钱的人,他的钱只是一根救命稻草!一个掉进水里的人,一根稻草怎么救得了他呢?
江又绿把身上的积蓄掐算了一遍,彻底绝望。打工这些年,他一直在偿还父亲欠下的一屁股孽债,气都喘不过来,这两三年稍有剩余,他是一个孝子,每月把一半余钱寄给母亲,另一半自己存着,然而,一分一分挣下来的血汗钱,对于医生随手写下的手术费,实是九牛一毛。
那天他咬一咬牙买了900多块钱的药,心想,死是难免的,把死缓期一两天执行总可以吧?一下子死了,母亲决不能独活,必须缓一缓,缓一缓再说。
三月清明,江又绿回家看望母亲和拜祭父亲。清明时节雨纷纷,延绵不绝的山头香烟弥漫,空灵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父亲的馒头坟孤卧在村后的几棵青松下,黄土瘦瘠,芳草萋萋。他给他烧了一担金银珠宝和一封家书,书信洋洋洒洒、有血有泪,就自己的生死问题和地下之人展开争辩,最后他发出威胁说,如果您决意接我下去,那么,地府阴司里,您我恩断义绝,子不以你为父……添了一扌不黄土,他又质问,倘若我死,此后的清明谁来添这一扌不黄土呢?
临别母亲返G城,江又绿心如刀割,血泪淋漓,又不得不强作欢颜。他一开始就立定主意隐瞒一切人,包括母亲和乡亲父老,只想无声无息地客死他乡,像一只带病南飞的候鸟,飞走之后再无归途。这一次生离,可能就是永别!母亲送他到小镇的汽车站,愁苦的双眼泪水涟涟,又跟他说,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容易,就回家耕田!嗯?他点一点头,转身上了汽车,汽车一开,眼泪就决堤而出。走了一段路,遽然回首,只见弯弯曲曲的黄土路风尘滚滚。
在县城汽车站,江又绿买了车票,坐在大厅里发愣。上厕所的时候他留意到墙上的一张“牛皮癣”,上面写着:祖传秘方,神奇中药,专治癌症……他看了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等车的时间很漫长,难以打发,他再一次上厕所的时候又把“牛皮癣”细读一遍,出来后想,不如先到县城四周逛一逛。他有意无意地按着上面写的地址,一路逛下去,在县人民医院的旁边,他遇到了一位神医。神医医术之高低姑且勿论,口才就无人能及,滔滔不绝的唾液溅洒到人身上,使人如痴如梦,昏昏欲眠。从神医门诊出来时候,他已经买了500元的仙丹。
后来,江又绿承认自己有一时的智力障碍,然而,他很快又宽容了自己——自己犯了所有绝症患者都犯的错——病督乱投医。二十天之后,神医打了他的手机,询问他的病情是否已经有了好转,末了他说,你的情况要继续服用第二疗程的药,否则癌细胞难以控制,后果不堪设想,还是500元,你汇款给我,我马上把药寄上去……
江又绿大声吼道,你是一只禽兽,不得好死!
4
“不倒翁!要买一个吗?买一个……”
江又绿照常去推销他的不倒翁。这是一种精致、有趣的工艺品——把它的头按在地下,一松手,马上又站起来,百折不挠。他原以为这是小朋友的玩意儿,没想到,它所寄予的人生寓意和祝愿更受成年人的青昧,比如爱情不倒翁,兜售给那些坠入爱河的红男绿女,比玫瑰花还受欢迎。运气最好的时候,他一天可以推销50个出去,每个利润2块钱,净赚100块,当然,也有倒霉的情况,一天只卖得零星几个。不过,这是他南下以来最称心、最有利可图的活计,只要双腿勤奋,口甜舌滑,收入是不菲的。
江又绿的床头也摆着一个不倒翁,无聊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按下去,它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不折不挠,他想,不倒,不倒,倒跟我的名字“又绿”有点相似!不倒!不倒!世间哪有这样的奇迹?只不过是善男信女的一声美好祝福而已。
这一天,不倒翁还只卖了几个,癌痛便发作了,他一只手按住腹部,一只手拿着不倒翁叫卖——不倒翁!各位朋友,要买一个吗?人生不倒翁、爱情不倒翁……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脸额冒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脚步如流。他像一条浮在水面严重缺氧的鱼。一个天使一样的小女孩走到他的跟前说,叔叔,我买一个不倒翁!送给妈妈,妈妈病了。他微笑一下说,叔叔送一个给你……
回了家,仍然疼痛难忍,江又绿愤怒地想,我现在需要一大笔钱!
如何得到一大笔钱呢?除了从天上掉下来,还有几个捷径:杀人越货,走私贩毒。可是,自己一直是一个好人,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跟父亲一样,连鸡都不敢杀,看也不忍看。然而,他咬牙切齿地想,为了治病救人,必须去做一些违法犯罪的事——伤天害理!否则,好人为什么有恶报呢?好人为什么要早死?
几经思虑和策划,江又绿终于干起了一桩违法的事——贩卖翻版黄碟。货是从同村人牛根那里来的,全是四级五级的,那一晚两人试看了几块,牛根的牛根把内裤都快撑破了。
现在,江又绿左边的红白蓝装的是不倒翁,右边的是黄碟,黄碟的利润是不倒翁的5倍,不过有风险;不倒翁可以光明正大声叫卖,黄碟只能偷偷出手,还要辨别顾客是不是好色——这有一定难度,他的脸额既没刻着一个“色”字,眼神也不易着色,甚至,越是好色的越正儿八经的,像枯叶蝶一样有保护色。后来,他使用了牛根的探石问路法,很有作用,比如,有人买了不倒翁,你就顺便试探一下他:“嘘!嘘!要碟吗?”内行人马上有所反应,进而手脚麻利地和你交易;没有色经验的不同,会懵懵懂懂地问:“碟?什么碟啊?”当然,也有特殊情况,比如有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家伙,假模假样地说不需要什么碟,走了半刻钟又折回来,说给我几块试试看。
不久,牛根给他弄来了一批璩×凤,这是抢手货,销量奇高,交易也方便,只要细声探问:“台湾璩×凤!要吗?”人们大多驻足瞟一眼,瞟一眼十者有五成交。
“非法谋取暴利!”
晚上,江又绿箕坐在床上一边数钱,一边神经质地唠叼想着这句话,哈哈大笑。一时兴奋,把小芬又干了一回。完了,他想起嫖娼也是一桩犯法的事,又哈哈大笑,他妈的,老子也做了坏人了。
赚了钱,江又绿又去看一回医生,然而,那么一点“暴利”仍远远够不上一次化疗的费用,更说不上做切除手术了,他只能象征性或仪式性地买了一点药,敷衍了事。“养病如养虎!”眼看着身边的老虎一天天长大,虎视眈眈,却无可奈何。
转眼已是中秋,江又绿还看不见死的入口,也看不见生的出路,在生死之间痛苦地存活。月圆之夜,G城万家灯火,歌舞升平,他却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苦苦呻吟。他不断地骂他妈的。
第二天他仍旧出门去营生,被派出所的当场抓获。
“走鬼”是他们小贩常遇的事,抓他们的有派出所的,有城监的,有街道办的,或联手出击。健康的时候,他每一次都逃之夭夭,从没落网。这一次,警笛乍起,大伙像一群遭受人类突袭的鸟兽,东奔西突,他也拔脚就跑,可是,逃不上百步,便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就在这当儿,他被一个无影脚一扫,扑通一声倒地昏去……
“叫什么名字?”
“江又绿”
“年龄?”
“30”
“哪里人?”
“S省S市S县S镇”
“交出身份证来……”
“跟说的一样嘛……”
江又绿坐在派出所的的面前被审问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他从一块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字样的镜屏上看见自己头上绕着一圈绷带,额前隐约渗着血红,他对着镜子轻抚了一下,狠狠地瞪了派出所的一眼,派出所的一拍桌子,喝道:“凶什么凶?该死!贩黄?你等着坐牢吧……”坐牢?他下意识四顾审问室,寻找自己的两只黄白蓝——不倒翁和黄碟,不得而见,没收了?没收了,还要坐牢?一时大悲难忍,大声嚷道:“我有病!”
派出所的愣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你有什么病?”
“绝症!”
“绝症?绝症就可以犯法吗?你说有绝症我就放你走了?”
“我有证明!”
“少撒赖……”
江又绿抖震着手从银包里摸出一纸诊断报告,递给派出所的。
派出所的A看了一眼,把它递给派出所的B,然后两人对望一眼。
过了一阵子,他被领到了一个办公室,里面布局庄严,桌上插着一支国旗,墙上挂着一支枪,一个警服笔直、目光如鹰的老警把他打量了一翻,印证他皮肤上的黄疸和蜘蛛痣,又把他的身份证和化验单检查了一次,然后亲切地请他坐下,并叫人沏上一杯茶。他们进行了十多分钟的交谈,随后他又被领到一间休息室休息。中饭时间,派出所的A给他送来一只丰盛的盒饭,还有一罐可乐。下午四点多,老警带着派出所的ABCDE进来,老警手中拿着一只牛皮信封,庄重地交到江又绿的手中,说:“小伙子,你的色情光碟被没收了,不倒翁归还给你,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们对你的违法行为不予起诉,另外,这是我们全体同志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江又绿仿在梦里,噙泪走出派出所,走了不远,打开红包把钱数了一遍,居然有2000多块,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返回所长室。
他从红白蓝里掏出一大把不倒翁,堆在老警面前,说:“请代我回赠各位兄、兄弟,谢谢!”
5
秋去冬来,2003年快要结束了。
江又绿估计自己撑不到春节,他在镜子里看到的形骸已经接近临死的父亲,只是还能走动,眼睛还有一点神,如果癌痛不那么利害,他甚至还能提着红白蓝到附近街口推销不倒翁,一来可以赚一点钱交租,二来,浸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活动一下,比一个人晾在屋子里等死强。
接下来有三件事让江又绿从生理到心理更好地走近死亡。
一是他逐渐丧失了性能力。那一天,他拿着2000多块的捐款回家,经过一翻思量,决定将大部分留给母亲,小部分用来买药,最后,他恶作剧地从中抽出一百元,径直上楼去找小芳。
小芬不在家,小芳刚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穿着睡袍,头发湿漉漉的。他瞥一眼她半裸的酥胸,嗫嚅着说,你方不方便?小芳说,你不是找小芬吗?他讪笑一下,把手中的100块钱扬一扬说,找你!小芳淡淡地说,你还是找小芬吧,她就回来了。他说不。他把钱摆在梳装台上,一个劲上前抱住她,像剥香蕉皮一样把她的睡袍剥下,然后拱着嘴又亲又吮。小芳挣扎了几下,说别弄脏了我,刚洗了澡的!他充耳不闻,奋力分开她的大腿,作插入状,就在这一刻,小芳突然指着他的生殖器哈哈大笑,他慌忙看了一眼下面,它像一条蚯蚓一样弯曲、夯拉着,犹如已灰之木……
第二件事是,江又绿心血来潮,强撑着身子去无名山拜了一次佛。
大雄宝殿里,木鱼声中,江又绿在佛陀的面前长跪不起。佛陀庄严肃穆、无限慈悲,对他的身世和苦难仿佛悉知悉见,拈花一笑,包容了一切,灭度一切,于是,他像孩子一样泪水长流,尽诉心中的屈曲。佛陀空寂无说,回答他的,是大殿里隐约可闻的梵音:“……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磐而灭度之……”
临下山,江又绿受持了一本《金刚般若波罗密经》。
此后,病痛难忍的时候,他便朗声读诵:“……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磐而灭度之……”
第三件事。他把同村人牛根叫到床头,托付后事。他从枕头内摸出一沓钱,交到牛根手中,嘱咐说:“我死之后,你代我保管这3000多块钱,每月的1号准时寄200块给我母亲,直到寄完为止;我死之后,你帮我变卖出租屋内的什物,包括电视机、手机、煤气炉俱、100多只没卖出去的不倒翁、十几本金庸小说……卖得的钱也寄给我母亲;还有,我死之后,不准向我母亲和乡里透露半句,直到多年之后,无法隐瞒了,再跟我母亲细述,这是我的诊断报告和遗书……记住,牛根,我说的话你一定照做,否则,我做了鬼不放过你……”牛根如鲠在咽,涕泗满面,说绿哥你饶了我吧,这么惨重的事我、我实在无法完成……江又绿挣扎着爬起来,给他叩头,牛根便呱呱大哭……
春节前3天,江又绿已经几天粒米不进了,口中微微蠕动,念的是“所有一切众生之类……我皆令入无余涅磐而灭度之”房东见大事不好,说要送他上医院,就快过年了,可不能死、死在屋内……江又绿淡淡一笑,说没钱,你替我出吗?房东在屋外走来走去,无法可施,入夜时分,他临窗屏息细听,屋内已经了无声息,一片阒寂,赶忙掏出手机拨打110,就在这一刻,突然听到江又绿提高嗓子说,你扶我出街外吧,我想出去走一走。房东收起手机,闭上眼睛,扶着一副骨架下楼,下了楼,哀求说,老兄你还是上医院吧,我给打的的钱还不行吗……喂……
江又绿摇摇晃晃地向街外走去,慢慢隐没在G城的夜色里。经过一只垃圾桶时,他掏出身上的身份证、暂住证和未婚证,丢了进去……